他穿着一尺千金的布匹,金粉银丝,锦绣叠加,腰间玉佩叮当,从上到下无一不精,无一不细。
这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弟弟,是尊贵不能得罪的国舅爷,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,此刻他只是背着手,面无表情地站在栏杆下,背后的风,前头的太阳,都被他身边的人拦着,更别说巍峨高耸的屋顶阴影正安静地笼罩着他,让他得以安然无恙的度过一生。
江芸芸看了许久,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与众不同来。
气氛莫名有些焦灼。
江芸芸的神色太过平静了。
国舅爷僵硬愤怒地站在哪里。
那些宫娥黄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,只恨不得消失在这场热烈的太阳下。
谢来有些紧张,想要开口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他被那团火撩了一下,便也跟着有些畏惧。
幸好,江芸芸先一步收回视线,抬脚,终于走上台阶。
不过是在一个封建的时代,生在一个幸运的家庭,有了一个皇后的姐姐罢了。
——无能愚钝的废物,虚弱胆怯的草包。
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,头顶的阴影落在她的眉宇间,被烈日灼烧了一路的眼睛,得以片刻阴凉的庇护。
她伸手压了一下一直不曾休息过的眼睛,让愤怒的脑袋能得以清醒。
——假借他人之手的权力而已。
——若是能到他手里,便也能到自己手里。
若真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杀了那群人,她可能尚有几分犹豫,不知如何是好,可偏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伥鬼,杀的人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,她如何能咽下这团火。
大门被打开,宽阔的宫殿内,上首高坐的君王只剩下一个浓重的轮廓。
江芸芸抬脚踏了进来。
她想,若是有以后,很多年后的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今日自己的愤怒和勇敢。
朱佑樘本满心怒火,可一看到江芸芸身上的血衣还是被惊得呆在原处。
“微臣叩见陛下。”
殿内,一跪一站的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。
“江芸,三年了,你倒是一点也没变。”朱佑樘回过神来,看向那一身狼狈的血衣,无奈说道,“你就不肯低一次头嘛,三年前你救的那些御史,这一年弹劾你的次数一点也不少,内阁叠起来的折子比你人还高,可见,他们不会感激你们的,甚至会在你虚弱的时候群起攻之。”
江芸芸低声说道:“当年之事,微臣本就不需要他们感激。”
朱佑樘冷笑一声:“你倒是清高倨傲,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脑子,看不懂人心诡谲。”
江芸芸沉默着,并没有和别人一样请罪又或者胆大包天的顶撞。
锦衣卫的折子里说过,这位小县令其实是个沉默的人,若是空闲无人时,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。
朱佑樘揉了揉额头:“起来说话吧。”
江芸芸起身。
“你布下这么大的局,难道就是准备现在跟朕装傻充愣,一声不吭吗?”朱祐樘见她没说话,冷笑一声,“你不是很是能言善辩吗?还敢穿这身衣服招摇,现在怎么不吭声了。”
“微臣只是不知道陛下的态度,故而不敢开口。”江芸芸轻声说道。
朱祐樘面无表情说道:“内阁发出去的就是朕的态度。”
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:“臣为大理寺官吏,明知百姓有难,却视而不见,为不仁,陛下被奸人蒙蔽,我毫无作为,是为不忠,我眼看赴漳州同僚为难,是为不义。”
“所以这天下只有你一个忠孝仁义的臣子不成。”朱祐樘讥笑道,“朕倒是觉得你任性妄为,目无法纪。”
江芸芸无言了片刻,随后低声说道:“那陛下还愿意听臣讲一讲吗?”
她太过平静,朱祐樘原本满肚子的火便也跟着消散一些,嗯了一声:“那些人朕已经处置了,但你坑害皇亲,朕还没找你算账呢,朕倒要听听你的态度!”
“微臣曾读过《淮南子》,其中有一篇《说山训》有这样一则关于天机子故事。”江芸芸巍然不动,镇定说道,“其中有这样一句话——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,悬羽于炭而知燥湿之气。以小见大,以近喻远。”
朱佑樘点头,却又不可置否。
“微臣这些年在琼山县对这句话大有感悟,在开海之前,曾做过大量的调查,县中土地损失不少,但人口却比高皇帝时期翻了翻倍,虽然耕种发展多年,但种田效果却一直一般,耕种水平滞后,读书人读了书便都离开这里,虽说文教兴盛,却没有反哺当地,加上大量并未受过教育的人口拥挤在岛上,岛上又有不服管教的生黎,以及时不时就要侵扰当地的倭寇。”
“就像头顶乌云,脚下油锅,一旦雨滴落下,油锅沸腾,便是腥风血雨。”
江芸芸娓娓道来,态度温和说道:“陛下也该看过在我之前琼州的情况。”
朱佑樘不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。
在江芸治理琼山县的事情传到京城后,他就把此前整个琼州的情况都看了一遍。
琼州生黎造反的次数确实不少,每次声势都格外巨大,闹得人心惶惶。
更别说那些倭寇,宛若蝗虫过境,所到之处皆寸草不生,也是心中大患
“开海会缓解这个社会压力。”江芸芸仔细说道,“没有百姓不想好好活着,没有地的百姓便出海,实在不想冒险的就去做生意,这就是给他们一条活路,百姓并不愚昧,他们会自己走上去。”